一畫一身體,一色一世界

—梁君午的繪畫與女人
文/張淑英

從西班牙博士學涯時代認識畫家梁君午迄今已有27年。我從「看」他的畫,到「欣賞」他的畫,從「翻譯」藝評家評論他的畫到自己研究「寫」他的畫,到「收藏」他的畫,直覺他的女體畫與色彩學堪稱經歲月薰陶、成熟精進、臻於善美。

9月3日在首都藝術中心的個展「純粹—非具象的經驗,具象的至上感受」*,是他返回台灣後第五次個展,也是近三、四年來更大膽突破的作品,無論色彩、構圖、非線條的線條,都比過往更「挑釁/性/興」,撩撥觀者的視覺感官與心理活動。

梁君午從紡織專業到繪畫領域的轉折,猶如履行迄今百家爭鳴而無定論的藝術詮釋:「藝術是一種天賦與自由」(Adolf Loos)、「藝術是一種理念」(Marcel Duchamp),藝術是「制定自己的風格與圭臬」(Friedrich Schiller)……。這些定義或來自建築師,或來自畫家,或來自詩人劇作家。然而探究本源,「藝術」(Ars)的拉丁辭源即為希臘文的「技巧」(τέχνη; téchne)。梁君午勵行希臘畫家阿佩雷斯(Apeles, 352-308 b.c)的座右銘,從素描的基本工「每日一畫,無一日無線條」(nulla die sine linea)的實務與練習,體現了「藝術與技巧」合一的繪畫實力與美學。觀其繪畫志業可謂「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2003、2012、2014年他分別受邀至嘉義大學、東海大學、蘇州大學擔任講座教授;他走出已經享有盛名與安逸的西班牙,回到福爾摩沙臺灣,去到「江東一都會」的蘇州,再學再畫再教,迄今從心所欲不逾矩。

張淑英老師與梁君午合照 | 攝於台灣文創會館 | 2011.11.11 | 張淑英提供

以此次個展為例,他的畫體現了「現代主義」(Modernism)和「新藝術」(Art Nouveau)兩面風格:一是「為藝術而藝術」(Ars gratia artis)的執著,一種唯美高雅、細緻浪漫的具象質地; 一是新藝術的解構、創新與精神層次。因此,梁君午的女體畫,從空靈深邃的底蘊透視女人最美的年紀、最激揚的青春,最完美的胴體,恰如詩人白居易那「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的詩篇。

經過四十多年的薰陶與創作,梁君午的心中有一個「必須贏的人」:那就是超越自我,挑戰自我,界定自我。因此不斷從「女人」的主題中磨工,東、西模特兒競相成為他畫筆下的主角,畫布的色彩應用的更「險峻」:從淺而深,從淡薄而濃厚,從表面的透明到底層滲透; 即便依循冷色系(綠、藍、紫),暖色系(紅、橙,黃),或中性色(黑、白、灰)的色彩學,他也可以應用光的亮度、明暗讓冷暖交替變色、撞/壯色而效果造極。「純粹」個展中,每一幅色層幾乎都是深、濃、暗、厚,迎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裸色、灰、白色彩,光影對比強烈,女體更加堅毅、狂野,尤其紅色的應用到極致,直教人想說:「女人:妳的名字叫紅」;厚層的基底沒有線條,卻有平行或垂直的波紋刻痕律動;俐落的姿勢,彷彿體操與舞蹈的融合,濃稠乾淨的油彩,畫布空間裡有空間,定睛凝視,唯有屏息。

若要用其他譬喻以理解,那就像柔軟的毛筆寫下氣勢磅礡、剛毅遒勁的書法,從碑林的石刻洞悉手腕與筆墨的力道; 像舉起輕盈的羽毛球拍,打出過網勢如破竹的球路,這是梁君午具象與抽象的「畫的純粹」,而非「純粹的畫」。正如史提拉(Frank Stella)研究畢卡索時,他提出畢卡索關注的重點:「畫布的空間和布局必須展現畫的純粹,換言之,畫布的空間、氛圍不能徒/塗有顏料,如此則變成「純粹的畫」,那麼美術館的四面牆或是儲藏室的書架隔板比比皆是。」一言以蔽之,話梁君午的畫,說人物,看哥雅;說靜物,看安東尼歐‧洛佩茲(Antonio López),自能看出渠從西班牙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之中走出梁式風格之工。

梵谷說:「未來的畫家勢必是善用色彩的藝術家」。西班牙「不定型繪畫」(Informalism)大師達比耶斯(Antonio Tàpies),創作諸多抽象作品,而終其一生,以《真實為藝術》論述繪畫的本質,並以石濤的「蒐盡奇峰打草稿,創造自己的藝術意境」冀望西班牙再創藝術新天地。梁君午浸淫這些大師的國度自我期許。我曾經用〈傾瀉之間的剎那與永恆〉論述他的素描作品,如今再援引改寫浪漫派詩人畫家威廉·布萊克的《天真之歌》,用「一畫一身體,一色一世界」詮釋梁君午的繪畫與女人的具象與抽象意境。這詩句不僅是西方,也反映了東方的思維與藝術哲學。

收錄於英語島 2016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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