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的靈感之泉:火人節

文、攝影/馬永欣

沙漠中行駛的巨大移動裝置

 

 火人節(Burning Man)是美國一年一度的藝術盛事,因為過程中燃燒巨大的木人雕像而得名。地點位於黑石市Black Rock City,一個內華達州深處沙漠裡的臨時市鎮,為期九天的活動中,參與者將挑戰在一無所有的沙漠中自力更生,許多人也將其視為一種社區參與和自我表達的激進方式。

在小旅館裡工作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夠真正認識從世界各地來住的客人,聽他們分享旅遊、工作、人生的故事,自成另一種秀才不出門而知天下事的生活。Solo Singer的工作夥伴們出國旅遊時,在世界上許多城市都會有機會與過去的客人見面敘舊,有時候甚至倍受盛情招待吃住,只因為先前住在旅館的時候,我們剛好有機會給予特別的幫助,或是有緣份成為一生的朋友。

今年火人節(Burning Man)的創辦人Larry Harvey與Marian Goodell來住Solo Singer,讓我有機會到美國一睹這場久聞盛名的活動。

關於火人節的傳聞很多,這是一場以「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票」而聞名的活動。7萬張票,年年都在開售一小時內賣完,讓一張票的價值遠勝於其票面售價400元美金。這也是一場宗教團體與衛道人士嗤之以鼻的聚會,聚集了許多裸體主義者與性解放人士,專程來此尋找比阿姆斯特丹更神奇的蘑菇[1]或是為年輕Steve Jobs啓靈的迷幻藥[2]的人亦不在少數。

政治人物Grover Norquist曾公開說,火人節正是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樣貌。矽谷創業家如Google創辦人Larry Page、Sergey Brin、Dropbox創辦人Drew Houston、亞馬遜的Jeff Bezos、鋼鐵人Elon Musk、臉書的Mark Zuckerberg都參加過,傳說這些創投名人吸引了另一批來此尋找矽谷明星與投資機會的人。

不管是誰來參加,能拿到一張票都不容易,活動前的準備過程更是令人看了一頭霧水。

《生存守則》

第一條:小心沙漠氣候。活動所在地的黑石市Black Rock City,氣溫每天從正午攝氏40度到太陽下山後驟降為攝氏0度。

第二條: 小心white-out。當white-out發生,站在原地不動等待結束後再行動,避免發生意外。
第三條: 自己的生存自己負責。現場沒有任何商業行為與金錢交易,沒有餐廳、沒有旅館、沒有攤販,所有物資需要自備---帳篷、烹飪器具、足夠一週使用的食物、飲水、防寒、防暑、防蟲、防曬。

第四條: 嚴防致命中暑。如果在路上見到有人行動遲緩、失意、胡言亂語、產生幻覺,將他拉到隱蔽處,給他喝大量的水,在沙漠裡面中暑脫水重則死亡。

我不知道什麼是white-out,也不知道要怎麼拖比平常多三倍足夠一週生存的水、食物、帳篷、睡袋、冬衣、腳踏車...到一個沙漠裡面,我幻想自己像個沙漠裡絕望的駱駝,還沒抵達目的地就已渴死重死。

在出發前極度焦慮的一週,R告訴我可以與他共乘一台車。他有車沒有車子入場卷,我有車子入場卷沒有車,我們就像瞎子與跛腳組成一個火人節小組。

24小時生存考驗
在約好的日子,從舊金山出發, 經過12小時的長征,晚上11點終於抵達黑石市入口,攝氏5度的漆黑沙漠,又累又冷的我們,一下車就聽到有人大喊「歡迎回家!」,迎賓志工的熱情,讓我勉強提起了些精神。

「請躺下!」其中一位女孩對我說。

一臉狐疑的我又冷又累無力多問,一坐在地上,身上就被撒滿了大把大把的沙,我按照指示,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在沙地裡打滾的儀式。
此刻開始,我是Burner(代表參加火人節的人),不用再拭去身上的沙塵,衣服裡、身體裡、空氣裡,到處都是沙。要接受、要相處、要尊敬,沙漠就是主宰。

進到預定的紮營區時,眼前空無一人,午夜時間,沙漠裡派對的高潮讓我們兩個虛弱的肉身顯得更加可憐。營區內停了一台24呎貨櫃卡車,我們決定先睡在裡面,隔天一早天亮再搭帳篷。鑽進睡袋,我嘆了一口氣,今天終於告一個段落。闔上眼,這時候才開始感覺到派對音樂震天嘎響。接近零度的空氣,冷冰冰的貨櫃地板,我像一條死魚躺在陰暗的冷凍櫃停屍間,慢慢地雙腳感覺痲痹、變成刺痛、最後感覺不到腳的存在。我一直問自己,在家過活得好好的,我在這裡做什麼?難道這就是人類沒事找事做的極限?

早上七點,音樂終於漸漸結束,太陽升起,空氣中開始飄著一絲暖意,我們起身搭帳篷,吃了一鍋泡麵,全身塗滿防曬油,戴上口罩與護目鏡,便騎著腳踏車出門。在大約方圓15平方公里的黑石市,禁行汽車,腳踏車成了最主要交通工具。今日天很藍,住在城市裡久了,對於這麼寬闊的天空感到有點陌生,我深吸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來參加一場活動。

從天空鳥瞰黑石市,可以看到一個半圓形的城鎮,同心圓的經線從圓心到最外圍,分別是是英文字母A到L的街道,每個街道都有不同的完整名稱。今年火人節以「鏡子嘉年華」為主題,E街的全名是Ersatz(人造替代物),F街的全名是Freak Show(畸形秀);經緯線交錯,形成方向地點的辨識系統,我的營區在E3:45,E街3點45分,就像郵差依憑收信地址,所有burner都可以此立刻在大漠裡找到所說的地點。

整個城市像是現代藝術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各式各樣的藝術品坐落在沙灘的每個角落:鋼鐵手焊一比一暴龍骨架、5層樓高巨人雕像、有門進不去的鏡面建築(要從50公分高的地洞鑽進去)、噴火八爪章魚(據說一場火人節就要花掉六萬台幣的柴油費來噴火)。路上的人們裝扮迥異,從星際大戰走出來的戰士、閃亮金色熱褲男、上空埃及艷后、頭頂活蛇的海盜、皮草大衣富豪,形成一副奇異的服裝秀,而脖子以上的部份,多數人都按照生存守則帶著墨鏡、滑雪護目鏡與N95口罩,也有人是把自己包成回教徒般,臉上只露出一個縫隙掛著太陽眼鏡。

鋼鐵手焊一比一暴龍骨架

在火人節,許多裝扮讓個人辨識度下降,彷如穿上了一個全新的身分。當外露的只有皮膚與佈滿沙塵的頭髮,我的身體、我的服裝代表什麼?沒有人能認出我的時候,我是誰?我會怎麼行為?又會怎麼挑戰自己的極限?

過了一陣,風沙越來越大,霎時已大到騎著腳踏車寸步難行,每一粒沙打到身上都像吹箭毒針刺過來,即使戴上N95口罩,還是感覺整個肺已被沙裝滿,這時終於明白什麼是生存守則上寫著要小心white-out。在沙塵暴中,我急著找公共廁所,只好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騎車,一邊壓抑著膀胱的呼喚。不知道經過多久,公共廁所終於在風沙中隱約現身,在生理壓力稍得平復後,white-out也終於告一段落。騎車回到營地,急著想吃午餐,但走到帳篷時,差點留下絕望的眼淚,我們的帳篷禁不住狂暴的風沙,破了一個大洞,所有替換衣物、食物、睡袋佈滿沙塵,付之一炬。

說也奇怪,從這時候開始,真正的解脫降臨,我們開始幽默自嘲,很有策略地開會討論解決方案,很有效率地協力在破掉的大帳篷裡面搭起一個備用小帳篷,隨後坐在沙地上享用今生最美好的一碗泡麵。

佈滿風沙的帳篷

當機器人打屁股、百人一起洗澡…
第三天天空很晴朗、微風涼爽,把昨天惡劣的天氣加倍好了回來,街上有的人自在騎著自行車,有人飲酒作樂,行徑瘋狂得難以理解。

我騎車經過Spanky Wine Bar(打屁股紅酒吧),前方放了一個一公尺高的機台,有個年輕男子走過去與機台操作人員聊了兩句話後,把褲子脫下,對著機器高高翹起光溜溜的屁股,機台操作人員按了兩下氣壓機,機器手對準男子的屁股重重打兩下,男子穿起褲子後一句話都沒說便很自然地離去,留下一臉狐疑的我,與下一位把褲子脫掉對著機器把屁股翹起來的人。

有個攤位,巨大的棚架裡面站了近百人,不是普通人,是一絲不掛一棵棵的裸體。司儀對大片大片的肉體喊著:「五!四!三!二!一!」,說完最後一個字便拿起消防水柱往台上三位裸男裸女狂噴,在接近攝氏40度的沙漠,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希望!所有人興奮得大聲歡呼!

我穿著五年前在夏威夷路邊車庫拍賣買的邪惡小紅帽披風騎車上街。鮮紅色披風鑲著廉價黑色蕾絲邊,帽子上長出兩個小魔角。乾燥的涼風撫過臉頰,輕輕將披風撩起。我覺得整個人像是漂浮在無重力的夢境裡,沒有招來怪異的眼光,只是偶爾有人竪起大拇指,有人停下來問這是不是某位超人的造型。

人類到底可以有多奇怪?是被別人評論奇怪的人奇怪?還是評論別人奇怪的人奇怪?在這裡,當大家都很奇怪,所有人都不奇怪。火人節不只是像旅行時需要面對的文化衝擊,火人節本身就是一個挑戰價值與意義的競技場。

人與人的關係,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無雲的午夜,從遠處看聖殿的正面---一個帶著現代化流線瘦高尖頂的建築,許多人在入口旁,或靜坐、或五體投地,像是禱告,或是朝拜,這般景象令我不舒服,感覺瘋狂而非理性。不過很快的我就發現自己錯了。

聖殿裡的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紙張、相框、海報,順著人潮走我開始注意到牆上的文字。

第一張海報上,貼着一張年輕男女的合照「一場在史卡夫公園的婚禮」。旁邊貼了兩張兩人後期的合照,看起來胖了、老了,但是身體還是依偎左右。一段手寫的字:「Sandy,你一直都想來火人節。你每天都與我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Ron留。」

「Xavier Retanna 1937-2004。」海報的周圍貼了一張又一張女孩跟爸爸的合照,女孩一張比一張成熟,父親則是一張比一張老邁。
“Please, Take a moment to call your parents and your loved ones. Human connections are ALL THAT MATTERS“(我請求各位!花一點時間,打電話給你的父母,人與人的關係,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文字靜靜地在海報上,但我聽到照片裡面的小女孩在吶喊。

聖殿牆上的海報

聖殿越到尾端越狹長,將所有人的情緒緊緊壓在一起,冷冽的夜晚,讓人很孤獨、很思念。我轉身拿衛生紙,才發現身邊的人都悄悄地拭著淚水。有些人抱在一起什麼話都沒有說,凝結了空氣中的時間。

繞回原來的入口,剛才靜坐祈禱的人們依然在此,我才瞭解,原來他們在與自己對話,那些沒有機會說出口的珍惜、錯過、後悔、努力、愛,那些人生的故事。

在深沙灘找尋靈魂的另一半
火人節的最後一天,我獨自騎車來到Deep Playa深沙灘,黑石市鎮的另一個半圓,沒有市政規劃、沒有道路,一個神秘的地方。幾天下來,我的頭腦已自動把24小時不停止的派對音樂擋在耳朵外,但來到深沙灘上,我才第一次感受到沙漠本質的靜默、空氣流動的聲音、我的心跳、我的呼吸。

在這裡,一場火人節婚禮正準備開始,一群人排成兩行,手上拿著鮮花與小提琴,在一個充滿愛與充滿無限可能的地方,在一片適合海誓山盟的沙漠。每年選擇在此結為連理的人不在少數,火人節官方網站甚至專文說明讓沙漠婚禮正式獲得法律效力的指導文。

深沙灘上有更多背著孤獨的靈魂,在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落,他們或面對遠方盤坐冥想、或騎著車獨唱著自己的歌,牽起自己的手、傾聽自己的囈語。每個自己都是一個努力平衡的宇宙,每個自己都是許多人努力的結果,每個自己都是一件偉大的藝術品。

遠方,有一對情侶,一絲不掛,以自己來到世界上最自然的狀態,在一個最單純的環境裡,緊緊地擁抱著,遠處的山脈、寬闊的藍天、白色的大漠,與他們容為一體,見證他們此時此刻對彼此的脆弱、與絕對的坦誠。

 

深沙灘舉行的婚禮

告別人類社會結構實驗室黑石市,回到舊金山,我開始回想那些凍僵的夜晚,在帳篷被摧毀時、在又餓又渴的時候,彼此最真實的分享。我們一起做了一個慌亂、瘋狂、骯臟、彼此扶持,只有burner才懂的夢。我終於懂了,為什麼當我問所有參加過火人節的burner他們對火人節的想法時,所有人都給我同一個答案:「It's amazing !」

11月29日15:00,在Solo Singer有一場火人節的分享會,想知道更多故事、想知道如何準備參加火人節,歡迎報名參加。

詳情請見官網首頁 www.thesolosinger.com

或email至 nihao@thesolosinger.com


[1] 含有裸蓋菇素和脫磷酸裸蓋菇素的蕈類,毒品的一種,能令人產生幻覺,曾經風靡荷蘭,2008年才立法禁止

[2] LSD,賈伯斯年輕時曾吸食過的迷幻藥,被他形容為「我這輩子做過最重要的兩三件事情之一」。


收錄於英語島 2015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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