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不點名】龍年到，聊聊「東方龍」與「西方龍」

【閱讀重點】

1. 龍的英文是否該翻譯為dragon，曾引發廣泛的討論，有人認為dragon在西方世界的意義與東方南轅北轍，無法正確傳遞「龍」在東方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2. 將龍音譯為「long」展現了文化自信，也是個不錯的翻譯，然而容易使英文母語人士誤解為「長」，因此輔以Chinese dragon（中國龍）補充說明。

3. dragon的內涵隨著西方世界越來越了解中華文化而開始鬆動，體現在權威英文詞典的定義和百科全書文章裡，也有許多體現在流行文化中。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十二生肖，龍年再現。

龍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異動物，是中華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圖騰，身軀長，體有鱗，頭有角，嘴有鬚，足有爪，能走能飛，能入水游泳，能興雲降雨，封建時代以龍作為帝王的象徵，也用來指稱帝王使用的器物。

龍的英文不該翻成dragon？

傳統上，龍的英文都是dragon，翻遍各種漢英詞典，這樣的對應關係幾乎是唯一的答案，頂多冠以Chinese（中國的），用Chinese dragon（中國龍）來說明龍的屬性，確定其文化根源。英文裡有幾個和中華文化有關的dragon詞語，比如dragon boat（龍舟）、Dragon Boat Festival（端午節，字面「龍舟節」）、dragon dance（舞龍）、dragon fruit（火龍果，由逐字直譯的fire dragon fruit省略而來），這些內含dragon的英文表述均源自中文，全都收錄於權威的英文詞典。

千禧年以來，龍的英譯逐漸引發了較為廣泛的討論。有論者認為，在傳統的西方文化裡，dragon的負面形象明顯、突出，代表的是恐怖、邪惡的怪獸，各路英雄好漢皆欲誅之而後快。令人遺憾的是，長久以來吾人習焉不察，默認了用邪惡的西方龍來對應祥瑞的中國龍。論者因而主張，這是個嚴重的歷史錯誤，必須徹底糾正，同時堅持，應該以音譯的long（或loong）來翻譯中國龍，用全新的語言符號來代表專屬的語義內涵。

言之有理。中國龍和西方龍雖然有些相近，但外貌特性和文化意涵均存在著重要的區別。中國龍具有鮮明的文化特色，放眼世界，把各文化的特色詞翻成英文，均以音譯最為常見，更何況龍和dragon還是善惡兩極、各自代表中西文化的重要象徵？

音譯的「long」展現文化自信

漢語拼音是中文羅馬字現行的國際標準，把中國的龍音譯為long合情合理。初介紹時，long容易讓人費解，誤以為是英文固定詞語的「長」，因此輔以Chinese dragon（中國龍）補充說明，以簡短、熟悉的語言注釋，説明理解，讓語言使用者有個適應和過度。

音譯的long彰顯主體性，是文化自信的展現，這條路是正道，值得努力嘗試。龍是中華文化的核心特色之一，文化特色詞的英譯，常從語音切入，放諸四海皆准。音譯彰顯文化主體，表達文化自信，然而英文非我族語，不是我們說了算，要廣泛得到英語人士的認可才有效，這條路比較漫長。意譯的Chinese dragon照顧語言使用者，讓中國龍和西方龍有個連接，也可作為近義詞交替使用，豐富敘事的用語。准此，我們不妨也反向操作，平等對待，把英文的dragon翻成「西方龍」，甚至新造一個音譯詞「拽根」，用全新的語言符號來代表專屬的語義內涵。

需要留意的是，歷史表明，語言的發展不是專家說了算，廣大的語言使用群體才是最終的仲裁者。

西方世界對dragon的形象更新

話說回來，dragon的內涵也在悄悄地改變，往正面的方向發展。隨著西方世界越來越了解中華文化，也隨著西方世界對自身文化符號的解構與再詮釋，dragon的傳統語義逐漸開始鬆動、調整，影響到了英語人士的認知，最後體現在權威英文詞典的定義和百科全書的文章裡。

《韋氏大詞典》（Merriam-Webster’s Unabridged Dictionary）是美國出版的特大型、單冊、現代英語的權威詞典，它在dragon的定義裡給中國龍分列了一個義項，說它是「中國神話裡的神異動物，仁慈寬厚，與雨水和洪澇有關」（a beneficent supernatural creature in Chinese mythology connected with rain and floods）。特別的是，《韋氏》單獨收錄了中國龍的音譯lung（威妥瑪拼音），有發音，有詞性，有詞源，但沒有定義，要讀者參見dragon的中國龍義項。

《新牛津英語詞典》（New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是英國出版的大型、單冊、現代英語的權威詞典，它在dragon的定義裡提到了西方龍和中國龍的異同。二者的差別在於，「歐洲傳統的龍通常會噴火，往往代表著混亂與邪惡，然而東亞的龍多半仁慈寬厚，是豐饒的象徵，與水和天有關」（In European tradition the dragon is typically fire-breathing and tends to symbolize chaos or evil, whereas in East Asia it is usually a beneficent symbol of fertility, associated with water and the heavens.）。

《新牛津》的網路版收錄了20條dragon的當代例句，其中有5條提到了中國的龍，說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徵」（the symbol of the Chinese nation），是「良善的動物」（good creatures），「象徵權力」（symbolized power），堪輿學把龍當成「地下能量的象徵」（symbol for energies in the ground，作者按，龍脈），《易經》在解釋卦象時認為「龍和幼竹有關」（the dragon is associated with young bamboo）。這5條例句突出了中國龍的獨特性，介紹了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徵，並給了它良善、權力、能量、朝氣的正面意涵。

此外，根據卷帙浩繁的英文詞彙終極寶庫《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所載，dragon在1980年代出現了「小龍」的新義，指的是經濟成功的新興工業化實體，如台灣、香港、新加坡、韓國。OED在詞源裡解釋說，dragon的這個新用法是譯自中文的龍，而龍則是中國的帝王象徵。OED的詞源同時指出，這個dragon的新義可能也和中文成語「龍騰虎躍」有關，借用其繁忙喧鬧和生氣勃勃的意象。

在英文的文藝作品裡，我們也可以察覺得到dragon內涵的轉變。1960年代，美國歌壇上出現了「彼得、保羅和瑪麗」（Peter, Paul and Mary）的民謠三重唱，廣受歡迎，影響深遠。他們的暢銷歌曲《魔法龍帕夫》（Puff, the Magic Dragon）是首全新創作的童謠，主題描述的是「人長大了，純真卻失去了」，歌曲的旋律輕鬆俏皮，讓人不禁吟哦哼唱。歌詞裡名叫Puff的魔法龍溫暖貼心，是小男孩主角Jackie Paper的最佳玩伴，人和龍彼此緊密相依，證明了龍並不可怖，顛覆了西方龍給人的刻板印象。這首童謠傳唱久遠，流行至今，好龍的形象深植人心。

電影《花木蘭》體現龍的正面形象

1998年，美國迪士尼公司推出了動畫電影《花木蘭》（Mulan），電影改編自中國民間樂府詩《木蘭辭》，講述了花木蘭代父從軍、抵禦匈奴入侵的故事。片中虛構的木須龍（Mushu）是隻小龍，樣子小，志氣大，心地善良，是花家的祖宗為了保護花木蘭而派出的守護天使（guardian angel）。木須龍雖然是個配角，講話像連珠炮又總愛生氣，但一路上為花木蘭帶來了許多歡笑，也協助陪伴她捍衛家族的榮譽。《花木蘭》是部好萊塢的超級賣座大片，口碑極佳，中國龍的正面形象也因此而更廣為人知。

暢銷金曲，好萊塢賣座大片，這只是兩個比較突出的例子，其他流行文化的例子還有許多。

傳統的知識寶庫《不列顛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Britannica，舊稱《大英百科全書》）以及網路時代的百科新寵「維基百科」（Wikipedia），也都體認到了中國龍重要的文化意義，做出了相應的處理。在介紹dragon時，都會給中國龍一定的篇幅，解釋相關的資訊，還會以Chinese dragon或long作為領頭的詞目（headword），以千百字的大篇幅，在詞條（entry）裡圖文並茂地講述。

語言在變化，語義在流動，文化在糅合。原來負面的dragon，逐漸有了正面的形象。在西方世界論及中國的龍，也越來越多人知道它是祥瑞的代表，是皇權的象徵。因此，用dragon來譯中國龍，這個做法可以繼續。我們如果仍有疑慮，覺得dragon和中國的龍不同，不妨在dragon之前冠以Chinese，用Chinese dragon（中國龍）來明確語義，以資區別。當然，音譯的long也是選項之一，背後有權威詞典和百科全書的認可，同時能彰顯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

一物多名乃語言常態，古今中外皆然。龍的英文譯名不必定於一，dragon、Chinese dragon、long看場合使用，最後何者最受青睞，廣大的語言使用群體說了算。我們除了提出見解，爭取支持之外，剩下的，就靜觀其變，拭目以待吧。

文/ 曾泰元（東吳大學英文系前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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