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海的媒體朋友
上海媒體圈有兩種完全相反的性格:一種裝模作樣,出沒各種社交場合,以非常明顯的方式將他人從頭到尾打量一番,他們通常先故意不說話,一開口就要不經意提到自己認識什麼名人,這種人經常跳槽,統稱為「賤人型」,避之唯恐不及。
另一種表面上快人快語,有點刻薄,其實心地像羽毛一樣柔軟,他們熱愛生活,四處游走,精力旺盛且常常覺得無聊,工作之外對自己的嗜好非常投入,統稱為「隨和型」,跟他們一起在上海最舒服。
文青的意外咖啡店
伊曼在文學雜誌工作,她起步很早,高中就因為得到知名文學比賽一等獎,認識一票文學圈的人,還不到25歲,寫出來的小說就像千年老妖,寫盡生活長河中瑣碎的、無可比擬的、壓抑沒辦法排解的,總之是說不出的苦惱。但是她本人說煩惱卻可以滔滔不停,我們認識以來,每次見面她都能從感情方面的綠豆小事,說到哪個作者拖稿,就連身上哪裡又長了一個包都能抱怨好久,一個苦惱後必有另一個苦惱。她是一個不在意隱私的人,每一件苦惱即使帶著難為情,都不吝惜地到處分享,但沒人會被她傳染,跟她混在一起,大家通常在笑她的庸人自擾。
出社會不到三年,伊曼籌了一筆錢,開了家叫館子的咖啡店,從此以後,她又得煩惱要怎麼搞定隔壁一天到晚報警嫌吵的鄰居、偷喝吧台酒的服務生,還有店裡裝洗手乳不勝完美的瓶子。因為混跡媒體圈,開張不到一年,店裡現在天天客滿,大部份是編輯、美編、作家、設計師,大家到她店裡不說她哪裡找來的好木頭做的裝潢、不說牆上每一項作品的來歷,因為一進店門她就會自動飄來坐在客人旁邊,把所有煩惱傾倒在每個人身上,上菜以後不自覺地邊說邊吃客人點的菜,也許因為她看起來一直很苦惱,從來沒有人覺得這個老闆太過隨意。打烊前,依曼會拿出店裡私藏好酒隨便大家倒,到了下個月,算完帳後她又口無遮攔地說起很煩惱,上個月送出的酒如何讓自己繼續虧本,然後悠悠地說「你們今天要喝這瓶酒嗎?」。
在上海,到依曼的店裡最自在,她相信煩惱可以解決煩惱,生活不就是由這些瑣碎煩惱無限迴圈構逐起來?
中國版Turntable
可樂是美食編輯,喜好玩樂愛喝可樂的射手座。她必須知道上海每一個好吃的地方,一間好吃的餐廳她會連續一個禮拜去吃,午餐吃、晚餐吃,也可以下午翹班去吃,總之她迷上一間餐廳,旁邊的人都必須要跟她吃上一個禮拜。
她也必須知道難吃的餐廳,在聽到人提起這間餐廳的時候用最快的速度破口大罵,然後指證歷歷,比如一道菜上了盤子沒有預熱、或是啤酒杯沒有事先冰過。公司CEO開完會經過她座位旁,往往會問她最近有什麼熱門餐廳可以請客戶吃飯,要求非常籠統,洋氣一點、時尚一點、可以吃得快一點,唯一明確的指令是:今晚就要去。這時可樂會閉上眼睛搜索腦袋裡的餐廳訊息,然後拿著手機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以有別於平常在辦公室罵人的語氣,嬌滴滴地打電話給餐廳公關,硬是在晚上安插一桌客人,這種電話通常以提醒公關送CEO兩道菜收尾。
除了搞定愛面子的CEO,她自己也穿梭在任何與吃有關的場合,傍晚黑暗料理攤販前吃串燒,上海阿姨最道地的私房菜館吃油爆蝦,或是土豪牛鬼蛇神最愛的奢侈餐廳狂吞生蠔,每個場合她都熟門熟路,進門和餐廳老闆抬槓,坐定位置等待所有人將菜單推到她面前,她喜歡點過量的菜,在整桌人前一一評價每一道菜,在矜持的朋友為了禮貌用筷子和食物辛苦搏鬥時,用過於大聲的音量喊「用手吃,才是吃這道菜正確的方式!」。這一頓飯還沒結束,她會開始規劃下一頓「明天我要去木材市場旁邊吃海鮮,請注意,沒聽過吧,隱藏在木材市場旁邊的海鮮餐廳。」。在上海,跟著可樂去吃飯,雖然她的評價總是霸道,大家也常常吃得太飽,但沒有一餐不是熱熱鬧鬧。
把願望寫在桌子上
Z是新媒體的平面設計師,無意間在要重新裝潢的老房子裡,發現了幾塊舊地磚,開始自己動手把這些瓷磚鋪上桌子做桌面,從此,白天她在電腦裡拼拼湊湊排出一個版,晚上親自動手同樣拼湊出一張桌子的圖案。聽說有一包好磚要從拆掉的老房子裡運出來,她馬上飛到另一個城市去搶磚。Z最喜歡說她做的第二張桌子,她會先說這張桌子在第一張桌子誕生後多久,如何改良桌腳材質,讓桌子更穩固,慢吞吞形容瓷磚綠色和黃色交織的紋路,怎麼樣將九塊瓷磚拼起來,哪一塊裂得最有質感,最後她會不經意說起做完這張桌子的那年,她回老家過年,和父親聊起老瓷磚,父親說自己也留了一塊從前小時候家裡的地磚,拿出來一看,恰巧就是Z第二張桌子上那款綠、黃交錯的花紋地磚,她把這個故事當成老天要讓她做手工家具的指引。
上海街道比台灣有生活氣息的多,應該說更隨意,小巷子裡,居民、店員、保全,很多人喜歡擺張椅子就坐在街道旁,每一天,Z都會用手機隨手拍一張路邊的椅子,給它們編號,作為以後自己設計傢俱的參考。有大張舊沙發,有癱倒在泥地裡缺腳的木頭椅子,有金碧輝煌的櫥窗裡待售的設計師款,也有樹蔭下空蕩蕩的藤椅,這些椅子現在編號到233。Z是第一份工作就在這個城市奮鬥的人,在這裡,每個人都想混出名堂,她從撿一塊磚和每天拍一張椅子開始。
「你們先走,我馬上來!」跟Z在街上閒晃,最常聽到她這樣喊,她要拍椅子,要撿那些看起來破爛的東西。跟Z一起逛上海,長久隱沒在街頭巷尾的舊物,都開始閃閃放出光來。■
本文收錄於英語島English Island 2014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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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位編輯,在上海生活、工作、六年,攝影機是我的眼睛。人人都說上海這城市是世界的發電廠,而我總在城市的噪音裡聽到文化微弱的呼吸聲的那一剎那,按下相機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