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斯諾是誰?如何影響英語世界

在台灣出生長大的我們,絕大多數都沒聽過「斯諾」,遑論斯諾的事蹟,在西方的影響,以及他對英文的貢獻。

首部採訪毛澤東的英語著作:《紅星照耀中國》

斯諾是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姓,他是美國記者、作家,1905年7月19日生,1972年2月15日卒。斯諾1928年來華時,最初是以漢名「施樂」為人所知的。他先任職於上海的報社,後兼任歐美報社的駐華記者和通訊員,並在中國各地旅行採訪,曾任教於燕京大學新聞系,知名作家、翻譯家蕭乾是他的學生。

斯諾因報導中國共產黨的革命而聲名鵲起。1936年,斯諾突破國民黨封鎖,訪問了陝甘寧邊區,成為第一個進入中共陝北革命根據地的西方記者,也是第一個採訪毛澤東的西方記者。他攬獲這個超級的世紀大獨家,以此寫成了代表作Red Star Over China(《紅星照耀中國》,又譯《西行漫記》),引起了海內外極大的轟動,頓時舉世聞名。

《紅星照耀中國》記述了中共領導下的中國革命鬥爭,以及中國紅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西方世界透過斯諾的第一手資料,首度得知中共及其領導人早期的面貌。此書對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在其取得政權前的情況,向西方世界做了最具影響力的報導,被認為是無可取代的歷史經典。

Long March躍上權威英語詞典

在斯諾筆下,中國展現出一個不同的面貌。他的文字,透過牛津詞典的萃取與吸納之後,給英語世界留下了不少的時代印記,某些新造的詞語逐漸沉澱,甚至成了英語詞彙的一部分。

《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地位崇隆,一言九鼎,有些詞語的書證(quotation)就引自《紅星照耀中國》。譬如下面這一段文字,就是Long March(長征)在英文裡最早的紀錄:

The historic Long March of 6,000 miles, in which they crossed twelve provinces of China and triumphantly emerged at last into a powerful new base in the Northwest.【這個歷史性的長征有六千英里遠,他們跨越了中國的十二個省份,最後成功存活了下來,在西北建立了一個強大的新根據地】。 

OED收錄斯諾書證,反映近代中國史

斯諾的著作眾多,成書者有10餘本,許多內容反映了不同時期的中國現代史。我搜尋了OED共350萬條的書證,想知道他有哪些作品獲錄其中,數量幾許,從中反映出什麼樣的中國形象,給英語詞彙造成何種影響。

結果顯示,OED收錄了129條引自斯諾的書證,分別出自4本書,依時間先後是1936年的Living China(《活的中國》,下稱《活的》,現代中國短篇小說英譯選集)、1937年的Red Star Over China(《紅星照耀中國》,下稱《紅星》)、1941的Scorched Earth(《焦土》,英國版;美國版另名為The Battle for Asia《為亞洲而戰》,下稱《焦土》,二戰採訪報導彙編)、以及1962年的The Other Side of the River(《大河彼岸》,或名Red China Today《今日的紅色中國》,下稱《大河》,記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社會巨變)。

細看其中分佈,讓人深感意外。享有高知名度的《紅星》只有24條,僅占19%。大多數的書證,卻集中在相對陌生的《大河》,共計97條,占75%。另兩本是零頭,《焦土》有5條,占4%,《活的》有3條,占2%。

在OED摘自斯諾的書證裡,《大河》一枝獨秀,讓原本「想當然耳」的《紅星》相形失色。何以如此?原因值得深究,但容我大膽臆測,「期待續集」的心態或恐是主因。

《大河》滿足西方對「新中國」的好奇心

《紅星》在1937年出版之後,頓時洛陽紙貴,外界透過斯諾的第一手獨家報導,才得以認識到蛻變壯大中的中國共產黨。斯諾的預測神准,1949年果真山河易幟,國民黨潰敗,共產黨掌權,斯諾彷彿成了中國通的第一把手。他1941年離華返美,1960年重回中國,專訪了毛澤東與周恩來,四處遊歷並與多人訪談,再度以歷史參與者和見證者的身份,於1962年寫成了總結此次見聞的《大河》。

西方世界對成立不久的新中國所知甚少,充滿好奇,有《紅星》的先知洞見在先,對「續集」的殷切盼望自是可期。在《紅星》問世25年後,書市終於迎來了斯諾的又一紀實力作,《大河》強大的吸引力完全可以理解。

OED對於書證的摘取,雖盡可能做到各種平衡,但也多少代表了編輯團隊的品味偏好,並反映出英語世界的時代氛圍。《大河》的書證高出《紅星》甚多,不妨由此來解讀。

中國風用詞,如何進入牛津英語詞典?

斯諾書寫中國,若涉及文化特色的概念事物,經常必須根據漢語,給英文創造全新的說法。若採取意譯,則逐字翻譯是個常見的策略,並視情況調整詞序、選詞,以符合英語人士的語感。若訴諸音譯,則依循當時標準的威妥瑪拼音(Wade-Giles)。碰到地名轉寫,便改採郵政式拼音(postal romanization),此乃20世紀上半葉西方國家拼寫中國地名時最常用的系統。個別的拼法,甚至會出現不規範的情況。

《大河》給OED貢獻了2個源自漢語的「漢源詞」,有美酒,有武術。其一是mao-t’ai(茅台,拼法不同於產品的英文商標Moutai):

He drank with me a bit of mao-t’ai, the fiery liquor of Hunan, in raising toasts for the occasion.【他跟我喝了一點茅台,就是湖南的火辣白酒,一起舉杯慶祝此事】。茅台是貴州的,不是湖南的,斯諾誤解了。 

其二是t’ai chi ch’uan(太極拳):

Servants don’t spend their idle time playing mah-jongg now but sit by the bell boards studying English or Russian, or other textbooks, getting ready for after-hours classes; or they do t’ai chi ch’uan calisthenics.【現在雇員在空閒時不打麻將了,而是坐在響鈴板旁研讀英語或俄語,或是其他教科書,準備下班後去上課;要不,他們打太極拳健身】。

《紅星》提供4個漢源詞,包括「湖南人」

《紅星》給OED貢獻了4個漢源詞,最有名的當屬Long March(長征)。這個Long March除了前述「中國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本義之外,由此還衍生出引申義,指的是「在某些方面足堪與之比擬的行進或進展,特指費力或艱苦之事,或作政治上的解讀」(a march or progression likened in some way to this, esp. in being arduous or difficult, or in serving a political goal)。《紅星》的另外3個漢源詞,有籍貫,有地名,有語言文字。

其一是籍貫,OED收了Hunanese(湖南人):

Li Chiang-lin was a Hunanese.【李江林(音譯)是湖南人】。

其二是地名,OED收了Kiangsi(江西),作定語,指中共在江西的蘇維埃共和國時期,目前僅用於中國現代史的歷史文獻:Two great errors committed in the last days of the Kiangsi Red Republic.【江西紅色共和國最後幾天犯下的兩個大錯】。

其三是語言文字,OED收了Latin-hua(拉丁化新文字),除歷史文獻之外,該詞現已廢棄不用:Part of the paper Hung Ssu Chung Hua (Red China) was published in Latin-hua.【《紅色中華》這份報紙有一部分是以拉丁化新文字刊載的】。

OED也收錄「黨部、文言、第五縱隊戰術」

《焦土》的書證偏少,只給OED貢獻了1個漢源詞tangpu(黨部)。這個黨部本指國民黨的組織,後來也指共產黨的相應機構:The tangpu system in China is a product of ‘natural’ political evolution.【中國的黨部系統是政治演化的「自然」產物】。

除了tangpu(黨部)這個漢源詞之外,《焦土》還給OED貢獻了一個非漢源詞的Fifth Columnism(第五縱隊戰術),指的是在敵方陣營收買叛徒和安插間諜的作法。這個詞乃斯諾首創,衍生自既有的Fifth Column(第五縱隊)。 

書證同樣偏少的《活的》,也只給OED貢獻了1個漢源詞wen-yen(文言)。與之對比的pai-hua(白話)OED也收,不過pai-hua卻是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1923年的貢獻:

Until 1917 there existed in stalemate three fairly distinct strata of literature: (1) the ancient cult of the literati in the dead wen-yen classical written language, (2) the healthy parvenu pai-hua, ‘plain speech’, literature of the people in the spoken language, and (3) the story-tellers’ literature in the provincial dialects.【直到1917年,文學還存在著相當清晰的三個層次,相持不下:(1) 廢棄不用的文言古典書面語,文人的古代崇拜,(2) 健康的新貴白話(淺白的話語),是以口語寫出的人民文學,和 (3) 以各省方言記錄的說書文學】。

《紅星》不只照耀中國,更讓斯諾歷史留名

斯諾報導中國,創造了英語新詞,有9個獲得OED收錄,其中8個是漢源詞(mao-t’ai茅台、t’ai chi ch’uan太極拳、Long March長征、Hunanese湖南人、Kiangsi江西、Latin-hua拉丁化新文字、tangpu黨部、wen-yen文言),1個是在既有的英語詞彙上衍生(Fifth Columnism第五縱隊戰術)。 

斯諾在詞語上的貢獻不僅止於此。有些涉及文化特色的概念事物,斯諾做了翻譯,有些沿襲前人,已入OED,有些自己首創,但OED未收。這些英文都十分值得參考借鑒,部分甚至成了現今約定俗成的答案,茲舉數例:kan-pei乾杯(拼字現多已調整為ganbei)、iron rice bowl鐵飯碗、model worker勞動模範、pao-chia保甲(即「保甲制度」,拼字現多已調整為baojia)、ming命(即「命運」)、Eighth Route Army八路軍、ta tzu-pao大字報(拼字現多已調整為dazibao)。

斯諾1972年2月15日去世,一半骨灰葬在北京大學的未名湖畔,迄今已近半個世紀。他生前努力為中西搭橋,讓西方了解中國,認識崛起中的中共。身後留下的遺產,除了廣為傳誦、衝擊歷史進程的紀實作品之外,還影響了英語,豐富了詞彙,促進了翻譯。我們透過《牛津英語詞典》OED的視角,看著斯諾的文字,默默感謝他的貢獻。


文/ 東吳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前系主任 曾泰元

收錄於英語島 2020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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