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斷天鵝的脖子--達里歐百年紀念思索

文/張淑英

英西語兩大文豪莎士比亞和賽萬提斯皆於1616年4月23日逝世,2016年是兩人逝世四百週年紀念。今年世界文壇大舉慶祝當兒,我想追憶的是尼加拉瓜詩人魯本·達里歐(Rubén Darío, -1916)的百年忌日。思索一世紀之後,當時的詩韻/詩運辯證與論戰迄今蓋棺論定後的意義與價值。達里歐是拉丁美洲「現代主義之父」,發揚法國高蹈派與象徵主義思潮,非「文以載道」,但處處「非常道」,他提倡為文學而文學,為藝術而藝術,為寫詩而寫詩,而終究集宇宙大成,締造現代主義璀璨的詩篇,也開啟拉丁美洲文學的首頁。

現代主義的精髓何在?一言以蔽之,唯美主義:修辭的美,音韻的美,元素物件的美。以美的視野詮釋世間情愁,以詩結合音樂、繪畫,求視覺與聽覺融合的感官和諧。達里歐以玫瑰、紅寶石、玉、絲綢…等高貴物件為裝飾,鑲嵌詩句成洛可可般的華麗高雅,而其中又以「天鵝」為美的崇高象徵,以天鵝概括他的「詩業」。一本彙編的《天鵝》詩集,掀起現代主義天鵝湖的漣漪。但看今日裝飾品附件中Swarovsky的天鵝標誌,便知物件所代表的高貴典雅與悠遊自在的氛圍。美,本為人性所趨,作為文學的靈感啟發,更是世界文學的脈絡與延續,如西方的浪漫主義詩派、巴洛克詩風、中國八O年代的朦朧詩派、魏晉六朝的駢體文…都是此類優美詞藻的雕琢或異國情境的追尋。

達里歐是詩人,也是外交官,走遍拉美各國,宣揚詩的主張,於巴黎人文薈萃之地與各界騷人墨客、繆思交遊。「西班牙是我的妻子,巴黎是我的情人」詮釋了他的抒情浪漫、異國情調與世界主義觀。達里歐1916逝世這年,剛好是西班牙詩人希梅聶茲(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出版《銀驢與我》(1914)和《新婚詩人日記》(1916)兩詩風從頂峰交替蛻變的開始,也是宣告西語現代主義的結束,另一波英語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的出航。希梅聶茲和智利詩人聶魯達(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早期創作都受到現代主義濡染,象徵主義與大自然元素的裝飾大量運用,在在顯示達里歐倡導領航之功。

十九世紀的拉丁美洲,社會運動頻仍,脫離殖民的革命紛至沓來,西班牙的帝國終結,知識分子再思文學的社會責任。職是之故,達里歐的天鵝頌也因為天鵝生性殊異、潛居世外桃源,予人孤芳自賞、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旋即引起另一詩派的針砭諷刺,直言詩應平易近人,與大眾群聚,以內在取代外表,以樸實取代華麗,以實證取代遁世,以本土取代異國。這也就是墨西哥詩人岡薩雷茲・馬丁內茲(Enrique González Martínez)提出的「扭斷天鵝的脖子」的緣由,倡導改以貓頭鷹作為文人風骨的圖騰、為文學創作象徵,以智慧和內在闡揚普世/詩價值。

質言之,天鵝與貓頭鷹的爭辯,彷彿臺灣曾有過的「貴賓狗」和「土狗」的舌戰;或是七O年代鄉土文學的論戰。然既為詩,既為鳥禽,既為動物,同類同種,各有其特質、象徵與意涵,自不宜標新立異,製造階級差異。達里歐,岡薩雷茲・馬丁內茲,以及他們極具代表性的詩篇〈天鵝〉(1896)與〈扭斷天鵝的脖子〉(1911),其實無需等待到今天,在紀念達里歐逝世百年之後才再度肯定他在詩壇的貢獻。馬汀內茲於四O年代末便聲稱其本意乃為詩辯護,認為任何大自然生物、物件皆可為詩的象徵,並推崇達里歐在詩壇的貢獻,然而,正因為岡薩雷茲・馬丁內茲這首〈扭斷天鵝的脖子〉,後世卻一再挪用,延展與再現拉丁美洲一次又一次的文化與身分認同的辯證。

細讀這兩首詩,以西文的詩韻格律及修辭運用而言,達里歐略勝一籌。達里歐的〈天鵝〉連結了華格納的《羅恩格林》(Lohengrin)浪漫歌劇和達文西的《麗達與天鵝》畫作。以意境而觀,明顯看出天地人間的場域差異。天鵝乎?貓頭鷹乎,大地生靈,大自然也,回歸現代主義的宇宙觀。

 

 

 

天鵝

曾經是人類神聖的時刻
天鵝過去只為死亡歌唱
聽那華格納的天鵝樂音響起
就在晨曦之間,正是重生之時
在人類汪洋的暴風雨中
聽那天鵝樂音縈繞,不絕於耳
掌控了日爾曼古老雷神索爾之槌
還是歌頌埃達的劍戟的喇叭鳴聲
喔,天鵝,喔,神聖的鳥禽,在麗達藍色的蛋裡,
白色的海倫果真綻放優雅
她是美麗不朽的公主
新詩在你的羽翼下
孕育光與和諧的榮耀
永恆純粹的海倫體現完美

 

 

扭斷天鵝的脖子

扭斷天鵝的脖子,那會騙人的羽毛
它為藍色的噴泉,用它的潔白妝點
它只不過是展示優雅,卻對事物的心靈
毫無知覺;對風景的聲音,毫無感受。
遠離所有形式,所有辭藻
形式與辭藻,無法與生命深刻的潛在律動調和;
摯烈地崇拜生命,讓生命理解你的謳歌
你看那智慧的貓頭鷹如此展開羽翼
自奧林帕斯神殿,捨下帕拉斯的裙兜
讓黑夜的飛翔停歇在樹梢…
它沒有天鵝的優雅,它機靈慧黠的眼神
盯梢暗夜黑影,詮釋著
靜謐深夜的奧秘之書。

 

本文收錄於英語島English Island 2016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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