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茱麗葉》的悲傷

阿莫多瓦自1980年開始推出個人電影作品以來，最慢以每間隔3年的時間推出新作，迄今共20部電影。2009年在《破碎的擁抱》(Los abrazos rotos)之後，拍了兩部被認為是以國際聲望拉抬票房的電影：《切膚慾謀》（La piel que habito）和《飛常興奮》（Los amantes pasajeros）。前者取自法國小說家提爾希．容凱(Thierry Jonquet)的《狼蛛》(Mygale)，得到一些好評；後者票房保持佳績，內涵與質地不如阿莫多瓦一系列作品的水平。

2016年阿莫多瓦以取得版權多年的文學作品為題材，改編2013年加拿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1931-)的短篇小說集《逃離》(Runaway)其中三篇(《Chance》、《Soon》和《Silence》)共同的主角Julieta，拍出了《沈默茱麗葉》(Julieta)。弔詭的是，這部影片在西班牙是阿莫多瓦歷來所有影片票房最差的作品，然而在法國，兩周內以超過西班牙兩倍的賣座締造佳績。雖然如此，西班牙影評仍給予肯定，讓飾演中年茱麗葉的女主角艾瑪．蘇瓦勒茲(Emma Suárez)得到2016年哥雅影展的最佳女主角，同時也以《另一張臉》(La próxima piel)影片摘下最佳女配角的雙料殊榮。

《沈默茱麗葉》延續了阿莫多瓦的女性議題，著墨在母女關係的「沈默」與「疏離」。親情血濃於水的理所當然，讓人容易輕忽彼此內心深處的奧秘和脆弱。因此母親(茱麗葉，Julieta)和女兒(安提亞，Antía)在18年的共同生活以後，因為安提亞的父親胡安(Xoan)在海釣葬身暴風雨，母女關係靜悄悄產生變化，安提亞對父親不幸喪生咎責母親不該與父親發生口角，咎責父親好友艾娃(Ava)介入父母婚姻生活，也咎責自己外宿朋友家不歸，讓父母的爭執缺少調停的和事佬。因此，胡安的喪生變成安提亞不露聲色的沈默與抗議，藉著露營活動離家後從此消失，杳無音訊。母女分開12年因安提亞好友碧亞徳麗與茱麗葉偶遇，而得知安提亞落腳義大利的科莫湖(Lago Como)。茱麗葉決定寫下心情往事，一封寄不出的信，娓娓細訴安提亞不知道的秘密。

茱麗葉因為兩個男人的死與她有關而自責甚深：一位是火車上跟她搭訕的失意陌生老人，臥軌自殺；一位是自己的丈夫。茱麗葉不想跟火車上的陌生人多言語而逃離，跟胡安是怨懟太多細數丈夫不忠而起衝突。話語與溝通成為人際關係和諧與否的關鍵。安提亞離群索居，獨自撫養三個孩子；九歲的兒子，和她的父親一樣，也叫胡安，也在水中溺斃。遭受喪子的打擊才讓安提亞領悟，提筆寫信給母親，留下了在義大利的住址。親人天人永隔她才了解她的離去對母親造成的痛苦與悲傷。史凱莉 (Elaine Scarry) 在《痛楚的身體》(The body in pain) 中指出身心的創傷是無法言喻的，痛苦也無法分擔；當一個人面對他人的痛苦說「感同身受」時，並無法真正體會他人身上所承受的痛苦。唯有親身經歷，才有真正切身的痛。這就是安提亞跟母親寫信的原因。「痛苦」變成兩人溝通的媒介，化解了十餘年來的誤解與疏離，看不見的傷痛變成看得見的文字，刻畫一個55歲的母親和30歲的女兒，在時間和年齡的鴻溝中媒合。

《沈默茱麗葉》的悲傷還有另一樁，電影中乍看從旁鋪陳，輕描淡寫，也道出了女人的宿命與哀怨。胡安因為妻子安娜昏迷在床，而有了跟艾娃彼此身心需要的性關係；之後跟茱麗葉的邂逅與激情，進而結褵。茱麗葉的母親因為阿茲海默症臥病在床，父親遂跟看護的女僕發展了男女關係，女僕取代母親成為女主人。艾娃Soho族般的生活，在茱麗葉出現之前，取代好友安娜的角色，變成胡安身體的伴侶，最後又得了多發性硬化症病逝。「疾病」在《沈默茱麗葉》裏形構兩性關係另類的隱喻：健康、婚姻、愛情、人道、責任… ，平添了生活的負擔和心理的罪惡感，考驗著現實人生對對佳偶 / 怨偶的智慧與態度。

阿莫多瓦改編艾莉絲．孟若的文本成為《沈默茱麗葉》，跟他處理《狼蛛》變成《切膚慾謀》一樣，改變了小說裡的地理背景和情節爬梳，但仍然是觀眾熟悉的阿莫多瓦風格。再一次，阿莫多瓦拋出女性的問題：如何自我實現與自主，如何在人際關係中自我協調，在兩性婚姻中抉擇；茱麗葉的沈默與悲傷，在職場與家庭間盱衡；安提亞的失怙和失子之痛，在母愛與父愛之間失衡；管家瑪莉安的致命角色(告訴安提亞父母吵嘴的始末)；每個女人都經歷了孤寂、疏離、失去的傷痛，羅倫佐陪伴茱麗葉的場景，似乎給了一個慰藉：擁有一個愛你的人 / 朋友 / 情人是遠離遺世與孤獨的支撐浮木。

作者名稱：張淑英
現任台大外文系教授兼國際事務處國際長
本文收錄於「教授不點名-西風歌」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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